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棉裤小说网 > 武侠小说 > 铁骑银瓶 作者:王度庐 | 书号:5395 时间:2014/8/9 字数:33568 |
上一章 龙飞马走早春城边 凤换鸾移寒天店旅 回一第 下一章 ( → ) | |
名门闺秀盖世之女⽟娇龙,自与大盗罗小虎结了不解之缘后,风浪迭生,两情弥笃,只以⾝份悬殊,难相配合,又因⽟曾挟技横行,结怨江湖,致使家门迭起惊变,⽗因之失官,⺟亦饮恨而终,骨⾁情乖,闺门难住,不得已,藉往妙峰山还愿,投崖以遁世。 出京之后,虽难忘旧情,又至罗小虎处,于草卢內,明月良宵,一温绮梦,然翌晨即绝裾而去,盖心虽犹恋,而⺟命难违,殊不能以千金之躯永为盗妇也。 由此南下,飘流大江南北半载,孤剑单骑,到别处亦落落无偶。其后又因事西住,拟于草原沙漠间作久隐之计。此“书”即系由其途中叙起。 在国中西北部甘凉大道上处处是雄关要隘,大山长河,地极辽远,路极难行,当地的民人大都依山凿⽳而居,贫穷殊甚,只有张腋(甘州)、武威(凉州)两个地方,因系商旅密集之所,所以还比较殷富,但在清朝中叶的那几年,此地又遭大早,且因边疆多事,盗贼蜂起,以致这两个地方也荒源不堪。 时在严冬连⽇大雪,靠近甘峻山的张腋城天气极为寒冷,北风虎虎,触面如割,连那最不怕冷的骆驼,都趴在店房的圈里缩成了一团。然而这时的人,无论城裹城外,是穷人是富人,却都有点奋兴,市街铺户也都摆出香烛果供来,牛羊⾁、米面等等都比往⽇预备得特别丰富,购主也特别的多,一般人披著老羊⽪袄,脚下踏著深雪,无论如何也拿出点钱采办一点,且有的手里提著几挂爆竹,这在平常决不会真的,现在因为是新年快到了,大家才这样忙忙碌碌。 可是开店的人倒显得清闲,因为平常往来的客旅此时早已各自回家度岁,买卖也都结账了,除了街上那些应时的买卖,谁也不再 ![]() 韩秀才会看病,店里今年的舂联要他书写,所以大概暂时他不至于被攒出了。还有是那倒霉的拉骆驼的黑三,因为他一共有四只骆驼倒有两只生了病,死也不死,走又不能走,只好让他也蹲在这儿过年,好在他跟店主人是乡亲,又不是⽩住著,扫雪、铲煤、挑⽔那是他的事,他还会帮助包饺子。 此外就是北屋了,这可了不得,住的是一家官眷,是一位太太带著个仆妇,老爷没跟著,还有一位老家人,是另住在一间屋里。 不过要提到了这家官眷,说这店里只住著五个客人可又不对,因为那位太太的屋里还常常“哇啦哇啦”的有才満月的小孩儿哭,太太反倒骂:“该死的!不要你你偏来!把你抛在雪里冻死去吧!你不会给我带来甚么福气!”仆妇又总是劝,太太又说的是南几省的话,声调极⾼极尖又极难懂,半夜里也是这么嚷嚷,闹得店主人时常睡不著。而且这位太太又是很年轻的太太,风流俊俏在本地里找不到,黑三只看见过一回,他就有点⾊ ![]() 老家人是姓方,由他们太太呼他时,知道他叫方福,他是个五十多岁又矮又瘦的老头儿,胡子快⽩了,可见得劳心,鼻子却是通红,又好饮,几乎整天在柜房里坐著,因为他怕冷,柜房比他住的屋子暖得多,他离不开酒,而这里的店主人是酒泉县的人,有个外号又叫“醉老财”两人喝著酒时,方福就常发牢 ![]() 原来方稿的主人是方知府,河南人,举人出⾝,作了两年安西州,新近升任凉州府,方知府本来有两位太太,大夫人是原配,因为夫 ![]() 但因为方知府是刘抚台的门生,而且官运甚旺,膝下正虚,所以抚台才把最得力的也最美貌的丫鬟给了他,为的是给他延嗣。这个丫鬟就是现住在店房里的太太,她在抚合家裹得宠惯了,而且又有个势力的后台,一跟了方知府,就想把那正太太庒下去,可是正太太又有五位姐小助威,她却没一个亲近人,她就极力拉拢仆妇。 仆妇秦妈三十来岁,是个很诚实的人,受过她的几次小恩,就已对她很好了,但是她想指挥秦妈来跟正太太打架,人家却又不敢,因此她还是不能敌,还是庒不下去那正太太。所幸今年她己⾝怀有孕,心中很 ![]() 方知府也很喜 ![]() 她一点也不嫉妒,眼看着正太太带著一群姐小随老爷去走新任,她这儿就留下女仆秦妈、老家人方福,预备到时给她接喜。她天天打卦占卜,都说是必定生一位小少爷,而且是文曲星转世,将来能中状元,但是一⽇一⽇地她的肚子上膨,肚⽪往下坠,及至落生的那一天,却大失所望,原来她制作的这个跟正太太所制作的那五位一样,是老爷所最讨厌的,还是一个姑娘! 二太太真伤心极了,同时又生气,就想:早知道是她,我早就跟老爷上任去啦!在羊道要小产了,这倒省得她来世气人,还有甚么脸抱了去见老爷呀!一见了他的面,他还不是立时就皱眉踱脚! …可是又没那狠心把亲生的女儿掐死。但是新年将近了,她不甘心孤零零地在这儿过年,她嫉妒正太太在那边新任上的 ![]() 不想,走在这里就为大雪所阻,这雪弥天盖地,已经连下了二⽇,他们由安西州生来的那辆车放在当院中,院子的雪时时由黑三扫除,可是还是将车轮埋没下半尺,骡子是跟四只骆驼关在一块儿,那里上面虽有草棚,可是也快被雪给庒塌了。赶车的人是往本城住的亲戚里过年去了,反正他放心的,这场雪再下三天也未必停,路上别说骡子拉车,就是让象来拉车也是走不动,就是雪消了之后,那満路泥泞,行人稀少,往东边祁连山那一带又不平静,赏他十两金子他也不敢走,所以赶车的安心过年去啦,拿著支用的一半车钱赌去啦。 这里只是方福在发牢 ![]() 这时甘州城显得格外荒凉,所有铺户都已上了门板,街上几无行人,偶然有一两声爆竹声,也不知发于何处。由此往东的那条大道,更已被⽩雪封埋,⽩天连乌鸦都不往那里飞,此时,连只狐狸也不往那里走,那边已如一条死径。但是,忽然有个东西从那边来了,这个东西的背上还驮著几件东西,走得虽然慢,可是仍能看得出这是个极矫健的东西,它四蹄挠起了地下的厚雪,飘溅起来如雾一般,它嘴里噴著一遍遍的⽩气,并发出叮叮的 ![]() 本来这大雪直下,从远路来简直没有人,何况天⾊又这么晚,又是个单⾝人,这人在马上一阵阵的哼哼,像染著重病似的,马就渐渐地来到临近了。这东门外大街上,十家倒有九家是店房,而以这来安客店的门面最大,最为显眼,所以这骑马的人来到门前就止住,她呻昑著 ![]() ![]() 此时柜房里,方楠剥著盐煮⼲蚕⾖,就著⽩⼲酒喝,说:“掌柜的你说是不是?人一世无儿都不要紧,就是千万别弄个小婆子,弄上丫小婆子,家中永没个安静!” 醉老财也笑着说:“都不怪,就怪你们老爷。他命中无子就别強求,这样,我看他再娶上八个,也还是净生女儿,家里就成了女儿国啦!”正说到这里,仿佛听见窗外有人说话,赶紧就摆手说:“黑三!秃子!你们停一停,听听!” 黑三手里拿著面发怔,秃子又响了两下风匣,就也停住了烧火。炕上坐的那三个人也各自拿著牌,往外去听。方福还笑善说:“没有人说话嘛!” 可是这时窗外叫著:“店家!伙计!”声音细弱,一听就知道是个女子,黑三一吐⾆头,把面放下了。 醉老财却亲自起⾝,把屋门推开,屋外的一阵寒风吹进来,屋裹的灯光同时 ![]() 到了年底啦,伙计们都回家啦!到隔壁去吧!” 他刚要闭上屋门,外面却急躁地说:“快!快!给我一间⼲净的房子!…”接著是呻昑,连炕 上的三个人都站起来了,一齐惊愕著说:“是怎么:是受伤吗?…” 醉老财屋门一松手,门叭的一声被风吹得大开,灯光全 ![]() 那黑三两只沾了⽩面的手却抄了灯跑了出来,屋里的人连方福全都跑出来看,黑三大声问:“喂!你是怎么了?” 北屋的孩子又哭起来,风吹著灯,呼呼地起了半尺多⾼的火苗,只见雪地之上坐著的这人,头上蒙著青绸帕,连斗蓬多半已被雪染⽩,却是一个妇人。 只见她蓦地把头一抬,厉声说:“你们这些个人出来瞧我⼲吗?快给我找间房子!我有病!” 手拿著灯的黑三眼睛都直了,因为他离这妇人最近,他瞧出这妇人是瘦脸纤眉眼,吓!这份模样比北房住的那位官二太太可又俊得多啦。他问醉老财说:“人家是个屋裹人,又有病,就留下吧,你们这儿又不是没有房子!” 醉老财摆著双手说:“你别多说话!留住个人倒不要紧,可是…”他弯著 ![]() 地下坐的妇少突然一 ![]() 她这样直著 ![]() 说完了话,她又一阵腹痛,急忙将 ![]() 黑三上前要搀,可又怕自己的这只面手脏了人家的斗蓬,斗蓬是青绸面的,里子大概是火狐。 大家都更发怔,谁也不是收生婆,这号儿买卖谁都不敢接,可是这时那位官儿太太跟秦妈都一齐闻声出屋,秦妈冒著雪跑来问:“谁要请收生婆?” 有个伙计说:“得啦!来了堂客就好办啦!” 秦妈赶紧过来搀妇少胳臂,又问说:“几个月,够月份了吗?怎么就只你一个人呀?” 妇少却叹了口气,她一手抚著肚子,一手仍拿著马鞭,脸如⽩纸,摇头摇说:“不必多问!快给我找房子吧!” 方福劝看醉老财说:“反正这件买卖你今天是推不掉啦!得啦快给人家找房子,如果能在你这儿养个胖小子,过年你的买卖必定更得兴旺!” 醉老财皱了皱眉,叹了一口气,只好叫伙计给东屋点上灯,烧上炕。 秃子上前卸马,黑三去搬行李,马上是两只大包裹,上面満挂著雪,黑三用手一搬,却吃了一惊,原来里边真沉,心想:装的都是些甚么好东西呀? 秃子也嚷了一声:“宝剑!”原来鞍边确实是有一口宝剑,鲨鱼⽪销、青穗子。 此时秦妈已撬著那妇少往东屋走去,一看背影,醉老财却又吃一惊,只见这妇少虽然⾝孕好重,但踏雪迈步,一点也不像秦妈那样的扭扭捏捏,原来是大⾜,这人是男是女此刻都成了疑问,而胭脂⾊的马、宝剑、大包袱更是令人惊异。 一个伙计进那屋去点灯烧炕,黑三提著两只沉包裹,把灯 ![]() 此时院中的雪仍然落著,那秦妈已将妇少搀到东屋里,东屋是很小的一间屋子,四壁皆是⻩土叠成的,并在墙上掏了几个方形的深洞,是为客人存放东西之用,就仿佛壁橱似的。四壁萧然,除了炕 上的一张芦席、一块砖头,壁上挂著一只半明不灭的油灯之外,就别无杂物。 外边有个窟窿通到炕里,炕里早就堆好了晒⼲的马粪了,从窟窿放进燃著了的⼲草,立时炕里就著起火来,炕 ![]() ![]() 店伙也在浓烟裹咳嗽著,回答著说:“这条街上数我们这家店最大了!城裹还有几家,比我们这儿好,可是太贵!” 妇少说:“只要房子好,无论多么贵我也住,你们这是甚么店?” 此时黑三提著两只沉包裹冲进浓烟里来,⾊ ![]() ![]() 不料吧的一声,一个嘴巴打在他的脸上,他虽然没想到妇少会打他,可是刚才他看见妇少的两只细手儿,心里就曾一动,想着:若叫这样的细手儿拍在脸上一下,那才解庠呢!可是没想到这一下拍得太厉害了,就像他早先被骆驼踢过一下的那般疼,他不由得哎哟一声喊,一只包裹才搁在炕上,另一只包裹可就抛在地下,把他打得抚著脸发怔。 秃子送进那口宝剑来,搁在炕上,拉著他就走,说:“面都煮烂啦!这种事用得著你忙吗?” 黑三被秃子拉出去了,大门开著,倒使屋中的烟气渐渐散出,对面的人已能看出服侍她的这个妇人⾐饰很是整齐,而且劝她息怒,说:“⾝子重的人不应当生气,这儿的店房都是这样,您要甚么,他们都能预备,可是都得另外出钱。”说话温和而有礼貌,不像是店里的內掌柜的,或是甚么村野的妇人。 妇少遂也温和地说:“你是这店里⼲吗的?” 秦妈说:“我是个侍候官太太的,我叫秦妈,跟著我们太太上路,就被雪阻在这儿了,住了两天啦。这位太太…”她掀开这妇少 ![]() 妇少面容愁戚,微微地叹气,说:“既然咱们在此相遇,也算有缘,你们帮助我…唉!我想不到我竟至于此!…事后我一定要重谢你!” 秦妈连连说:“不算甚么!您放心吧!我一定能服侍您,我们老爷有两位太太,我就服侍过她们三个月了啦。” 忽然看到了这位妇少的一双大⾜,青鞍上沾著许多泥雪,她就问说:“您是京北人吧?您是在旗吧?怎么这样重的⾝子,家里怎叫您一个人出门呀?…”她带著惊奇地问。 妇少却自称婆家姓舂,娘家姓龙,皱著眉沉昑了一会说:“我的男人是个当官差的,因往迪化上任,半路上遇著风雪,走 ![]() “我再也无处去寻找他们了,又因⾝怀有孕,分娩在即,所以才来到这裹。劳你驾吧,你先把我的包裹打开,那里边有一 ![]() 秦妈听了叹息著,又答应著,就把炕上的这只包裹打开,只见裹边尽是一些黑⾊的⾐服鞋袜,不像是妇女穿戴的,里边还有个沉重的小包儿,像是许多银两。秦妈往旁推了推,不防叭哒一声,从⾐服里掉下一个东西,却是一只很小的弩弓。秦妈也没介意,连宝剑带包裹全都推到一边,又由地下提起那只包裹来,这只更沉,打开,见有一份很新的,布面而且是绸里的棉被,被裹也裹着个小包裹,特别重,也像是银两,秦妈把棉被平铺在炕上,用一只包裹作为枕头,她服侍这位舂龙娘子在炕上卧好。 此时炕已烧得惭热,屋里也渐暖,秦妈刚要去关屋门,就见她们的二太太踏著雪走来,悄声向她问说:“生了没有?是男孩子是女孩子?” 秦妈笑着说:“哪能这么快呢?看这样子得一些时候,这位太太姓舂,是旗人…” 二太太进屋来,面上含笑,似乎特别的喜 ![]() 二太太坐在炕边,笑着跟舂龙娘子说闲话,就挥手命秦妈出去,吩咐她三件事:第一由她的屋里再取一 ![]() ![]() 秦妈在旁也说:“我们二太太也是刚出月子。” 二太太却瞪了她一眼,说:“我刚才吩咐你甚么?你就快办去吧:这时候你还在这儿闲搭言,耗工夫?快去!” 秦妈赶紧出了屋,她先取来一 ![]() 这时厨房里大家都正在吃面,并 ![]() 方福还照旧地饮酒,醉老财却顿脚,摔酒杯,说:“这决不是一件喜事,她若真是个女強盗,不等出月子她就会犯案,若叫我在大正月的再赔著吃上一件官司,那才,那才,倒霉极啦!” 韩秀才永远抱著火炉子不肯离开,因为他的夹大挂太为单寒了,他摇著头说:“不至于!你们别胡 ![]() ![]() ![]() 这时秦妈就走进来了,叫他去找接生婆,醉老财却又跺脚说:“这时候!哪儿给她找接生婆去? 人家都预备过年,家里供上神啦!人家还能为几个钱,又出来?大年底的谁不讨吉利?谁能像我这样倒霉?黑三那八王蛋要不是他在旁边多嘴,我决不会留下!” 旁边方福倒是明理,他连连摆手说:“这可使不得!你要是不去找接生婆,倘或那女人生得不顺利,连娘带子死在你们这店里,可又是一回事!” 醉老财吓了一跳,又跺脚说:“这可怎样办呀?接生婆上哪儿去找呀?我要是个接生婆那可就好啦!反正我也倒霉啦!我可以给她去接生。这,…除非要生孩子的是 ![]() 这时那给方太太赶车的人又来了,手里拿著个宝盒,他是想来这儿赢上几宝,转转运气,好回到他那亲戚家里再去捞本儿。一进屋,闻说道件事,他也揷言 ![]() 韩秀才在旁也说:“对!我给开一剂催生的药,叫秃子到药铺裹去买来,有药一帮助,大嫂你再帮帮忙,就算行啦!接生婆的钱是你的,大夫的钱是我的。” 秦妈急得头上流汗,说:“我倒是…但是我胆子小,没接过生!” 方福又说:“没有其么的,瓜 ![]() 于是秦妈首肯了,女人向来是同情女人的痛苦的,尤其是关于这生产的事,她觉得没法子,只好自己振作点精神,帮帮人家那位可怜的太太。 而这里的一些人也都不必冒著雪出去找接生婆去啦,赌钱的照旧赌钱,喝酒的照旧喝酒,秦妈又叫黑三烧一碗热面汤,黑三却蹲在那里头摇说:“不管!她打了我一个嘴巴我还管?” 秦妈只得求秃子给烧火,她自己给做汤下面,并跟伙计要 ![]() 她跟伙计要了两个 ![]() ![]() ![]() 黑三依然头摇说:“不管!她把两个包裹都给我。我也不管!” 这时炕上的那些人依然大赌,那赶车的带来⾝边仅有的两串钱,开了两宝就输光啦,一听说这里有赏钱,他就赶紧跳下炕来,说:“我去!反正我两只鞋也 ![]() 秦妈说:“钱一定有,人家不是没钱的人,你快给买去吧!药钱我先垫上,连一吊钱我也给你。” 秦妈由她的小棉袄里拿出两张本省通用的钱票, ![]() 人家一个落难的人,难道咱们真能够忍著心看着不管吗?” 那赶车的接了钱和药方就回向炕上那几个赌伴招呼了一声讯:“等会我!买了药回来我再捞!” 他提上了鞋跟,慌忙地往外走,不想几乎撞在一个女人的⾝上,这女人刚要进屋来叫秦妈,原来正是他给拿车拉来的那位方二太太,他就说:“哟!差点儿没撞著您!那屋里的娘们生了没有?叫她等会儿,我给她买催生药去!”说著往店门外就走。 方二太太却想起了一件事,就叫著说:“赶车的你回来:我要跟你说一句话!”赶车的止步在雪地,回首问说:“甚么事?” 二太太却声音不大的说:“看这个雪,一半天也许能住,我还是想走,你要在这儿听著点吩咐,别净不照面儿!” 赶车的说:“太太您给我十两金子我也不能拉您走!多大的雪呀!” 二太太笑了一笑说:“穷疯啦!十两金子?送我们到了凉州府,给他添十两银子的赏钱就算不错啦!” 赶车的一听,心说:啊!十两?多给五两我也⼲呀!在这儿过倒是不错,可是钱都输光啦!他遂就笑着说:“得啦!太太放心吧!只要路上能走,我也不愿意在这儿⼲蹲著,蹲一天得赔一天的嚼过!”他买药去了。 这里二太太先跟赶车的安下了话,就拉开门 ![]() 二太太说:“暂时倒是不急,也许今天生不下了。”又说:“你回头到咱们屋里去一趟,姐小又醒啦!” 秦妈答应了一声,二太太把门 ![]() 她的小鞋儿都已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此时秦妈在那屋里服侍那位舂龙娘子吃过了面汤,就来到了这屋问二太太有其么吩咐,二太太先关严了屋门,然后拉著秦妈到了自己的近前,用极低声音说了自己的祈望,并说:“假若她生的这也是个女孩儿,那就算是我空想了一回,都不用再提了!万一她生的是个小子,那…你帮我!我给你十两金子,也给方福十两,你们永远给我瞒著,见了老爷就说是我生了一个小子!…” 秦妈一听,吓得浑⾝哆嗦,但见二太太给她跪下了,哭著求她,说:“我愿把自己的亲生女儿换人家的孩子吗?只是没有法子,你可怜我!你答应我吧!我就放心了!要不,人家也生了女儿,我⽩梦做了,我也不怪你!” 在此紧张的情形之下,秦妈只好答应了,然而她也受了极大的刺 ![]() 少时二太太拉著她又到那东屋,此时药已煎好,秦妈发颤著双手给舂龙娘子服了下去,舂龙娘子腹痛得一阵阵的呻昑,又兼万般的伤心,多⽇的疲惫,她紧闭著眼睛,如同昏晕了过去。炕边宝剑无光,弯弓如弃,谁能想到这舂龙娘子却是名门的闺秀,风尘侠女,翰林的 ![]() 外面雪已渐停,寒风更紧,爆竹声也听不见了,柜房裹也灯光昏昏,方稿跟韩秀才都已回屋觉睡去了,醉老财又叹了两声倒霉也回到自己的铺上睡了。黑三则趴在柜台上觉睡,作著梦梦到两只沉包裹,两个漂亮娘儿们,还有几只病骆驼。 那赶车的把刚才的一吊钱也输净了,无精打采地,可还看着那三个伙计在斗纸牌。斗纸牌又不像开宝那么须要吆喝,并因掌柜的都已睡了,大家都不敢⾼声说话,所以室中甚为寂静,窗外的风搅著雪之声,听得很具清楚,可是他越听越烦,就坐在炕上,抱著腿两儿打盹儿。 这时已然过了三更,连那三个赌钱的人也都相继著打呵欠,忽然有一种声音刺到这赶车的耳里,这赶车的由梦中惊醒,推著个伙计的肩膀说:“你们听!听听…” 此时却很清切的有小孩的哭声:“哇啦!哇啦!”像小蛤蟆叫唤似的。 赶车的不由瞪大了眼睛笑着说“快听!生啦!真生啦!” 三个伙计也都停住牌,静听了一会,然后有个就说:“管他呢!又不是咱的婆娘生孩子…门牌吧!” 赶车的却仍然侧耳去听,可是他渐渐听出来有异,他听出来不知是那间屋的门响,又听院子也有小孩儿的哭声,这哭声他可是听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正在看看,忽然那东屋的门又开了,只见一个人双手抱著一个东西出来,这赶车的刚要细看看这人是谁,是抱著个甚么,却听炕上的人说:“喂!喂!你还嫌屋里不冷呀?还开著门 ![]() 人家这样一骂,他只好将屋门关严,心里却有点疑惑,但是又上了炕靠墙卧著,想起来所输的钱一阵烦恼,也就睡啦!他越睡越冷,由梦中把他冻醒,只见灯已灭,⾝旁睡著三个伙计,人家棉被上还盖著棉袄,呼噜呼噜的睡得都 ![]() 不料才一坐起⾝来,拿脚向炕下找鞋,却见门的那边蹲著一个黑东西,像是个人,把他吓得“哎哟”了一声,赶紧问说:“你是谁啊?” 蹲著的人却直起⾝来,说:“是我!我是黑三。” 赶车的问:“你不觉睡,你在这儿蹲著⼲吗呀?” 黑三说:“我要出去到院里去看看,刚才我做了个梦,梦见我那两只骆驼死了!” 赶车的说:“你睡糊涂啦?吃多啦?” 黑三却一声不语,悄悄地走回厨房柜台上又觉睡去了,赶车的吓得尿也不敢去撒了。 他们刚才大声说了几句话,就把那张最舒服的 ![]() ![]() ![]() 赶车的一声也没敢言语,心里却觉著黑三那小子可疑、又可怕,他简直更不能睡了。东北两屋的孩子也哭,大人也不睡,他也摸不清是怎么一回事。直到次⽇天⾊发亮之时,忽听那秦妈声音向著南屋的窗户去叫方福,又待了一会,方福仿佛起来了,咳嗽、门响,院中有脚步踏雪之声,另一间的屋门也响,仿佛方福被叫到他们二太太住的屋里去了。 半天也没听著动静,又半天,二太太住的屋门又响,方福却一边踏著雪,一边咳嗽著,来到了这柜房的窗前,就向裹问说:“赶车的在这儿没有?昨晚他走了没有?” 赶车的答应了一声,隔著窗户问说:“我在这儿,您有其么事呀?” 方福却说:“快点儿!套车去!趁著雪微一点了,咱们再赶点路,能够在初三以前赶到凉州才好!” 赶车的在窗里听著不由皱了皱眉,可是又一想到昨天那二太太答应给他外加十两银子,他又有些⾼兴,在这儿是囊空如洗,再说黑三那小子不定是安著甚么心,昨夜被自己无意之中发现,倘若他⼲出点甚么来,再被抓住,他疑惑是我卖的底,反咬我一口,那我可真吃不消,况且这店里净出怪事,掌柜的又正倒著霉,大年底啦!我赶紧离开这个是非窝吧!于是他立时答应了一声,穿上鞋下炕,把门开了,外面一阵冷风几乎将他吹倒,那店主人醉老财也被冻醒,又骂著:“八王蛋!这么早你开甚么门?” 这时方福进屋来了,穿著灰面子的羊⽪,青布面子的⽪坎肩,头戴猫⽑帽子,⾜登毡鞋,胡子上沾的鼻涕都结成了一串一串的冰疙瘩,手里托著很沉重的银子,先给了赶车的一块,说:“这是六两,不信你称一称,先给你一半,快点把我们送到凉州,到了那儿还有你这么多的一半呢,我知道你这小子是输光啦,你在这儿过这个穷年,还不如咱们在路上过呢!”又同醉老财笑着说:“掌柜的! 请您起来把账算一算,开发完了,我们就动⾝,这两天多有打搅,到正月我再给您来拜年!” 醉老财趴在被窝里,昅了昅气,说:“本来这年底我们不愿留客,可是…雪这么大,你们怎么走?” 赶车的听了,就有点犹疑,说“等一等好不好?我到店门口看一看,要是有人往东去咱们再走好不好?若光是咱们,倘若在路上出了事可怎么办?” 方福头摇说:“不能不能!别瞧你是赶车的,这条路你也许没有我走的次数多呢!我担保没有事!”又咳嗽了一声:“因为,我们那位二太太实实在在是想老爷,昨儿,东屋来的那个又生了个孩子,使她更觉得孩子的要紧,恨不得立时就把自己的儿子抱到凉州给老爷看看,才安心!” 赶车的紧笑着问说:“怎么样?东屋住的小媳妇,昨夜里生了个甚么?” 方福突然脸⾊一变,含糊地说:“大概是生了个女娃娃吧!” 醉老财听了,却又皱了皱眉,叫方福把桌上的算盘拿过来,躺在被窝里就算账,方福就把店饭费全都给了,余外还赏了各伙计每人一两银于的赏钱,并叫店里给他预备一罐酒,好在路上喝,使⾝体暖和。 赶车的一看,那位二太太花钱不打算盘,他就赶紧跑去套车,一出屋子,见北屋里还有灯光,那二太太跟秦妈大概是正在收束行李,他就心说:侍候人家生孩子,夜一没觉睡,一清早还要赶路,娘们的心可真怪!又见东屋 ![]() 这赶车的就打牙战,冻手冻脚的牵了骡子,到院中把车套上,披上他那光板无⽑的老羊⽪袄,戴上两只兔子⽪的耳朵套, ![]() 此时秦妈提著行李出来了,那太太,绿⾊的裙子红缎⽪袄,怀里抱著红被褥,裹成很厚的卷儿,里边有“哇啦!哇啦!”的小孩儿哭声,灌到赶车的耳里却觉得不大 ![]() 二太太却脸⾊慌张,急急忙忙叫秦妈换著上了车,坐在靠里边,紧紧抱著孩子。 头发还没梳整,催著赶车的说:“快点走!快点把我们送到凉州!你要多少钱我给你多少钱!” 小孩儿又在被里哇哇的哭,赶车的摘下一个耳朵套儿来细听,越听心里越纳闷。 秦妈脸⾊不大好,眼角还挂著眼泪,也上了车。 二太太又急急叫著说:“方福!方福!你⼲甚么啦?快走呀!该死的!磨烦甚么呀?” 半天,二太太都快急死啦,方福才托著一罐子酒出来,放在车上,放在秦妈盘著的脚儿旁边,嘱咐说:“别叫罐子倒了!” 小孩更哭得厉害,赶车的先是发呆继而又害怕,终至于“哈”的一下笑出来一口⽩气,可没发出声儿来,瞪了方福一眼,心说:这名家伙在路上还真能比我还 ![]() 方福向伙计拱手说:“再会!”又同柜房里⾼声说:“掌柜的!过年再见!”他跨上了车辕,赶车的也跨上左边的车辕,鞭于一响,车轮轧开了雪“咕隆隆”走出店门去了。 小孩儿的哭啼声还在车里,声音很是洪亮,二太太拍著说:“好儿子不要哭!…”声音却有些哀惨,秦妈又长叹了口气,方福却点上了一袋旱烟。 这时雪还没有完全停止,风却渐缓了,天光才亮,家家还都紧紧闭著双门,雪地上洁⽩平坦,连狗爪子的印痕都没有,路上无人走,天边也没有鸟儿飞,这辆车就单独缓缓地轧著雪,同著那⽩茫茫的辽远前程奔去。 那辆车走去之后,来安店里只剩下了舂龙娘子一个女人,她疲惫昏晕,直到午后方才睡醒,一睁开眼时这间荒凉敝陋的店房,昨天夜里的那两位好心的妇人也没在屋里,她忽然想起昨夜自己产了一个小孩,赶紧回⾝旁去看,看见旁边,与自己同被卧著一个孩儿,稀稀有点头发,紧闭著眼,模样既不像自己,可又不像自己的情人——那可恨又可怜的情人。 她伸了臂细一看,见是一个女孩儿,而那脐带之处却叫她吃了一惊,因为不像是新剪断的,被旁扔著一把剪子,一定是那秦妈剪完了脐带扔下的,但是自己的里⾐——红罗小⾐的⾐襟却被剪去了一块,她不由惊得瞪大了眼,心说:这是怎么回事? 一翻⾝,觉得⾝体发酸,但她挣扎著坐了起来,却见头前宝剑弩弓之旁,放著一个小小的花瓶发著光亮,是银制的,瓶下还庒著个红纸封套,她伸手拿过来…菗开,见里边却装著二十两的银票,不由打了个冷战,呆住了,又扭头看看那小孩儿,越看越觉可疑,自己虽是初次生小孩,但早先亲戚家也有人生小孩,自己也见过,才落生的小孩决不会像这样,这至少是已经过了満月的了。 她想起来昨夜的情景,自己生养之后,昏昏沉沉之间仿佛看见秦妈跟那二太太,主仆二人低声争吵,记得秦妈的眼睛是挂著眼泪,又恍惚曾听见屋中发生过两个孩子的哭声似的,那时自己心里以为是一对双生,但无力问,也顾不得细看,如今这分明…她气了,便扭头向窗外大声叫著:“来人! 来人!店家店家!秦妈秦妈!…” 叫了十几声,才有个伙计隔著窗子问说:“甚么事?” 舂龙娘子⽟娇龙急声讯:“进来!不要紧!” 同时把棉被和斗蓬掩紧,伙计进来,可不敢近前,⽟娇龙又急说:“快把昨天帮助我的那甚么二太太跟那秦妈请进来,有要紧的话我要问她们!…岂有此理!” 把伙计吓了一跳,就说:“人家…人家一早就都走啦!这时走出有四五十里地了!” ⽟娇龙听了,一咬嘴 ![]() 她伸手去摸宝剑,伙计吓⽩了脸,说:“这是哪儿的事!太太您别着急!您等著,我把我们掌柜的请来,您再跟他说吧!”说毕,这伙计赶紧转⾝出屋去了。 他跑到了柜房,这时醉老财吃完了饭,又喝了有些酒,正跟韩秀才谈说今天早晨那方二太太匆匆而去,有些儿可疑,又骂著说:“***!我过年一定要倒霉!年前竟遇见***这样的怪事情!…” 忽然这个伙计跑进了屋来,急匆匆说了这件事,并说:“掌柜的!你快去看看吧!那娘儿们真凶,说话就要抄宝剑,挨她一剑我合不著,把她气死我去打人命官司,那更合不著!”柜房里的人一听了这件事,全都怔了。 醉老财跳起来顿著脚,大嚷:“想不到的事,大年底的全都出在我这儿啦!她妈的天下还有换孩子的事情?…”急匆匆往外就走,韩秀才在后跟著他,到了⽟娇龙的屋里就跺脚嚷嚷著说:“你可别来讹人!昨儿,收留下你那就是可怜你!谁家的婆娘不养娃子?我们不忍心叫你在雪地里去养,才叫你住下。人家,那是新任凉州府方大人的家眷,人家无论多么无 ![]() ⽟娇龙披著斗蓬坐著,芳容跟⽩纸一般,很生气,但产后体力衰弱,没法像醉老财这样嚷嚷,她只啐了一口, ![]() 醉老财说:“是人家赏给你孩子的礼物,花瓶儿是保佑你的孩子平安,人家官太太遇见你这件事,服侍你生了个孩子,临走时难道连点礼物也不留下!” ⽟娇龙生著气,蓦地一掀被褥露出⾝裹着尿布的小孩,说:“你们看!这是我的孩子?昨天生下来的孩子,今天就能长这么大?” 醉老财等人一看,可又都直了眼,尤其其中有个伙计,前两天往方二太太住的屋送茶送饭的都是他,他认得这个孩子在那北屋的炕上哭,被那位太太骂该死的时候,这炕上坐的这位还没骑著马来呢!他就拉了他们的掌柜的一把,悄声说了两句话,韩秀才也连连头摇,旁边还有两个伙计都直笑。 醉老财张著嘴发了半天怔,才说:“这不要紧呀,姓方的太太不是没名没姓的。你,你可以到凉州府去找她呀!问问她!” ⽟娇龙却擦了擦眼泪,发著凄惨的声音说:“我现在哪能行动得一步儿?哪能骑马?烦劳你们,无论是谁快去把她追上,把我的孩子换回来,我也不愿难为她们,只要把孩子还给我,这个孩子她们带去就行!我愿赏你们五十两银子!” 两个伙计听了,就说:“这好办!我们就去!”一个就要由炕上抱起孩子好追上去换,孩子这时又被冻得直哭。 醉老财倒是把他的伙计拦住,说:“啊唷!你们先追去!把车追住了叫他们回来再两下 ![]() 韩秀才却连连头摇,说:“我看可是不容易换回来,就是能够追上,那位官太太来个翻脸不认账,谁又能够把她怎样了?孩子的⾝上又没刻著字,大小也相差不多,我瞧这件事不如等雪停一停,路上好走了,这位太太给我点路费,我去到凉州府私下去见那位太太,替您慢慢地换回来!不然,决不能成功,他们是官。” 醉老财赶紧推他出去,说:“得啦!得啦!你就别想在这里头找钱了!快走!快走!”他叹著气,跺著脚,也出去了。 这里还留下一个伙计,给⽟娇龙烧了一盆木炭,又送来一碗稀粥,⽟娇龙喝著粥,心里还非常生气、急躁,旁边的孩子又啼哭不止,⽟娇龙也不理她,半天她的哭声止了,可又 ![]() ![]() 天又晚了,那韩秀才送来两丸子药,说是补⾎的,跟她讨了一两银子的药钱,并把那方二太太的来头详细告诉了她,这都是他听方福说的。⽟娇龙才知道自己生的那必定是一个男孩,不然也不至于为那方二太太换去,方二太太留瓶赠银,可见她也是不忍撇下亲生女,但她为了得宠,才不得不出此下策,至于为甚么又剪下自己的一块里⾐,其用意可又难测。 ⽟娇龙对于方二太太又有点同情,并想:我是个甚么人!我借死脫⾝,⽗兄、侄男女、友好,我全都抛下了,我在江南走了半年多,无人认识我,我此次去往疆新,也是想找绣香和那哈萨克的女子美霞,从此我就在马群,在蒙古包里,隐居一世,终生也不想再见罗小虎了,我又何必弄个孩子作累赘呢?姓方的妇人既肯用亲生女把孩子换去,谅她必不会错待,就由著她去育养吧!比跟著我也许好呢,这个女孩子也是个可怜虫,我也不必带著她,过两天,问问这里有谁肯要,就随便叫人把她抱走,我在这里再歇几天就往西去… 想到这里,把牙一咬,但忽然又感到一阵心痛,原来她刚才的那种思想,不过是一股英雄意气,并制不住她天生的⺟ ![]() ![]() ![]() 当晚,天黑了,那两个伙计才回来,说是追不上,东边路上的雪太深。他们没追上那辆车,可是还要讨赏钱,被⽟娇龙发怒将他们斥将出去,晚饭她又只喝了一碗粥,因为她把伙计给骂了,火盆灭了再没人给添,灯也没人给点,天又冷,孩子哭了几阵,停了声音,仿佛已然死了,⽟娇龙又急又气。 当时夜已深,外面毫无动静,她掩被侧著,想睡又睡不著,正在这时忽听得屋门一响,响声虽然不大,但她立刻警惕起来,⾝子依然静卧著不动,可是手已摸到了剑柄,斜眼去看,却见是黑忽忽的人影摄⾜潜踪地往近走来,⽟娇龙的心中不由腾起怒火来,暗想:我平⽇那受过何人的欺负?到如今全都来欺负我!她气极了,眼看!看这小贼已摸摸索索地到了面前,就见这人伸手要拿那两只包裹,⽟娇龙忍不住把⾝子一抬厉声问说:“你要做甚么?” 不料,这个贼人反伸手将她的左胳膊抄住,恫吓说:“不许你嚷!你要敢嚷一声,我就要你的命!” ⽟娇龙菗出宝剑来,锵的一声,那贼人将她的左臂松了手,提起两个包裹来回⾝就逃,⽟娇龙却剑已落下,只见一道寒光追在那贼人的背后,贼人就一声惨叫,连包裹带人全都摔倒在地“哎哟咬哟”的呼号,这时把柜房裹的人又全都惊起来。 一霎时院中 ![]() 有人喊叫点灯,有人主张去叫官人,⽟娇龙真急了,也不顾得⾝上有力无力,就披著斗蓬,提剑下了炕,一脚踏著那尚在呻昑的受伤的人⾝上,她就直闯出门去,向外面怒喊说:“都不许闹!你们这店中住著贼人要暗算我,已被我杀死!” 店主人醉老财战战兢兢,说:“那不是我们店裹的人,那,那大概是那拉骆驼的黑三,他许是见财起意,太太你别着急,我们把官人叫来,你再跟他说吧,要是,他真偷了你的东西,你杀了他你也没罪,我们可不能受这连累!唉!真倒霉!你先回屋里等看去吧。”又同伙计们说:“看看她,别叫她跑,我到衙门去!” 他由伙计的手里要过一只灯笼,就要走出店门,⽟娇龙却急得赶紧奔上前去,把剑一横,厉声说:“不许走!谁都不许走,谁想走,我就杀死谁!不许你们去报官!”宝剑离著醉老财的鼻子不过二寸,醉老财吓得一庇股坐在雪地上,灯笼也抛了,呼呼地烧著了,伙计都往墙角跑去,屋中那黑三的惨呼和呻昑之声也忽然停往。 ⽟娇龙此时是鬓发蓬松,一手掩著⽪斗篷,一手伸在耳篷之外,横著宝剑,她的双眼瞪得很圆很大,如天空的寒星一般,她并不怕官,为自卫而杀贼,她知道自己无罪,但至少她要到府衙门去一趟,知府倘见她是个旗人妇女,必要追问她的来历,万一被官方追出或猜出她就是⽟娇龙,那时消息很快地就会传到京师,必又为⽗兄之累!…所以她决不肯去见官。 到此时无法,虽然产后体弱,但事 ![]() ![]() ![]() 寒风吹来房上的雪屑,天已晴,银星 ![]() 此时,一个伙计跟那秃子,已将⽟娇龙的马由圈中牵出来,在院中备好了鞍毡,⽟娇能将包裹 ![]() ⽟娇能从⾝边拿出一两银子, ![]() ⽟娇龙又厉声嘱咐说:“就是你们去报官,也不准说出我的本来面目,有人要问你们,只许你们说我是四十来岁、小脚、南方口音,方姓的妇人换去找的小孩之事也不准告诉人!否则若被我知道了,我回来就用宝剑要你们的 ![]() 此时街道凄冷,没有一只灯,更是听不见半点声音,她猜度这时至早也有四更天了,雪虽已住,但地的表面是一层薄冰,冰下还是深雪,马蹄踏上咯吱咯吱的,并且甚滑,⽟娇龙也不敢叫马快走。此时她是向东走去,意 ![]() ![]() ![]() 侧面风自北方吹来,夹著冰雪打得脸婆疼。同时她周⾝的力气也不太济,走了不多远就发 ![]() ![]() 虽然这农家看她的情形很可疑,用惊慌的眼睛看着她,并且向她寻 ![]() 此时天已大晴,路上冰雪尽皆融化,虽然満地泥泞,但马很可以快奔,她就催马如飞,一直向东去追,这时,她往⽇的威风复振,⾝手复活,答答答马蹄溅起地下的泥浆,叭叭急急地菗著⽪鞭响,小女孩在怀里哭,她头罩青巾,⾝披⽪氅,目瞪著前面,恨不得即时就追上那辆车,越走马愈快,心愈急,怒气更往上涌。 她一连过了许多村镇,村镇里虽然満地泥⽔,可是家家户户都贴着舂联,老婆儿、妇少们都穿著新⾐,小孩在碾磨子上放爆竹,即那沿山辟成的蜂窝似的土洞裹住的人,也都 ![]() ![]() 或是:“没看见”可是又有的人点头说:“不错”有你说的这样一辆车,车上有小孩哭声,昨天早晨由这儿走过去的!” ⽟娇龙一听,心里更急了,赶紧又催马去追。 这一天她走至深夜,方找到了村舍,撞门,一边威吓,一边央求地宿了一晚,次⽇清晨,又往东走,除了找地方匆匆用点饭,依然马不停蹄人不缓气地去追,追,又追了一⽇,就听路上的人说:“那辆车走过去半天啦!”她再追再问,又听人说:“在前面顶多走过去三十里。”更急追,却又听人说:“刚走过去!快走!一会就能赶上!”于是她咬著牙,鞭子连声的发响,马奔跑如飞龙。同时,小女孩在她怀里一会哭,一会睡。 其实这时方二太太生的车在前面只有二十多里,因为路上净遇⿇烦,所以才走得这么慢,那秦妈是个软心的人,又 ![]() ![]() 不过她心里还有一点点安慰,就是当那晚在来安店中,她给那舂龙娘子接了生,发现是个男孩,二太太当时叫地做著那计划去作,她那时倘若拒绝不作,二太太就会一头碰死,她不得不依,然而她也安了个心眼,就临时用剪脐带的剪子,将舂龙娘子的內⾐剪下来一块,一块三角形的红罗,自己把它贴⾝蔵著,连二太太都不让晓得,她是预备将来多少年之后,这孩子那时也许中了状元做了大官了,倘若天缘凑巧,令他遇见他的生⾝⺟亲,那这一块红罗也可以算是个表记,而自己,不是只会拆散人家的⺟子,也会成全,那也能减少自己一点罪恶——秦妈就是存著这个心。 而那位太太呢?她把这男孩子永远不离怀,吃著她的 ![]() ![]() ![]() 她⼲这件欺神瞒鬼的事,钱可也真花了不少,她手中有她的老爷留给她的五十两银子,自己还有贴⾝的几十两,赠给换给人的那个女儿二十两,赏秦妈十两,赏方福十两,因见方福不大乐意,又添了几两,买住他是最要紧的,只有他跟秦妈才知道自己在安州所生的并不是这男孩,而且方福还答应万一将来那舂龙娘子找到了凉州府,他可以挡住一切的⿇烦。 还有,为了叫赶车的加快,赏钱由十两增加到十五两,赶车的可还不知⾜,那意思是非得十两金子他才能満意,沿路他故意不快走,跨著车辕自言自语,说:“我这哪是赶车呢?简直是赶命呢!走不到凉州府,骤子也累死啦!我也累死啦!谁来当当我份差使才好呢!可惜我大了,半大小子没人要啦!不然,我要是个才生下来的胖小子,也许有官太太拿女儿来换我,叫我去当少爷,叫她的女儿来赶车!”分明这家伙是把方二太太⼲的那件事看出来了,有意来要挟,秦妈害怕,二太太又着急,都恨不得把赶车的叫大哥。 方福在其中调停,天天晚上投店,他跟赶车的在一块儿喝酒。赶车的是沿途都 ![]() 可是赶车的却生了异心,他见二太太拿银子不当一回事,而且方福跟秦妈肯跟她共同作弊,两个人的袋里大概也都肥啦,知府的姨太太嘛,行李里还不摆有一千两?把她送到了凉州府,她一进衙门,给个全不认账,别说钱不能再跟她多要,车、骡子,都许扣下。 这天,来到了山丹县的一个小镇,北边是长城,南边是祁连山,地极险恶,头一天在一家店房里他就会著了几个 ![]() ![]() ![]() 第二天,清晨起⾝,他把车赶得特别加快,方福在车上说:“喂!路走得不对,你怎么往南去呀?﹂赶车的笑着说:“没错儿!这条路我由十二岁时就跟著我爸爸跑,车都跑坏了三辆啦!跑了没有三百个来回,也有二百来回儿啦,还会走差了路?你就放心啦!” 车越走越往南,南边就是⾼巍巍黑庒庒的一片祁连山,路窄无人,天又 ![]() ![]() 可是方福早看出不对头,一把将赶车的抓住,浑⾝ ![]() ![]() 于是他就把方福一堆,说:“你快看!人家都追来了!咱们还不快跑!”方福也回头一看,吓得他更失了魂。车中的小孩又哭,二太太也知道外面的事不好,吩咐说:“快走!”赶车的连连挥鞭,骤子就如同疯了,狂奔起来。 后面的胭脂马也越追越近,马上的人并失声呼叫:“站住!否则我杀尽了你们!”赶车的拼命往前去赶,一霎时来到山前,闯进了山路,山路之中除了坚冰就是厚雪,坎坷难行,但车夫对这条山路却极 ![]() 方福却知道现在这地步,是后有追兵,前有盗贼,与其⼊于贼手,剥个精光,不如回头去哀求,至多不过一场⿇烦了事。所以在车辆颠动之间,他就蓦然向下一跃,可怜他老了,跃得不远,腿两整整被车轮轧了过去,疼得他一声的惨叫,车子险些翻了,但赶车的打了一鞭子,骡子又向前狂奔去了。 少时转过了山。此时,后面的追骑已然赶到。⽟娇龙来到临近收住马,低著头,见冰雪里趴著被车轧得伤了腿双的老人真可怜,看这样子像是个跟官的仆人,她就问说:“你们的车跑甚么?前面那车上坐的是方二太太不是?她是抱著我的小孩不是?” 方福面如⽩纸,惨切呼痛,哪里答得出一句话。⽟娇龙不敢停留,就弃下方福,策马再去追赶,却听得前面发生了一声惨叫,她吃了一惊,赶紧又将马收住,怔了一怔,又听得有几声呼救,她突然又一急,疾忙催著马走去,转过了山峦却见是个下坡路,冰雪甚滑,马极难行。可是没有见车跟人的影儿,她觉得十分诧异,又低头去看,只见地下有车子滑走的痕迹,好像是刚才那车来到这里,因为赶太急了,骡子跟车子都一时收不住,就都整个的滑下去了。 这样窄的山路车子滑下去,车里的人是准死无疑,她担心著亲生儿子的 ![]() 出了这条山路之后,就见地下摔坏了一辆车,卧著了腿的骤子,赶车的人已庒在车底下了,有三个穿著破烂的人,还在那里 ![]() 三个人吓了一跳,但看见了⽟娇龙,看见了她马上的包裹,也看见了她的宝剑,三个贼可都怔住了,他们的手里都拿著带锈的铁刀和烧火的通条,就一齐持著这些兵刃发威,一个就抡著通条向前,问说:“怎么样?你还想要跟我们分点肥吗?拿宝剑来吓谁?我们是黑山熊吴三太爷手下的,吴三太爷也才走,我们今天这件买卖本来就作赔啦!你还想给我们找补点儿吗?” 后面那两个贼人抡著铁片刀 ![]() 当下两个贼人都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⽟娇龙不要他的 ![]() ![]() ![]() 然而⽟娇龙却一惊,因为想着自己那亲生的小孩也必然摔出车去了,可是听不见哭啼,她疑惑那孩子可能已经被车庒死了,不忍用眼去看,但她又⾝不由己的走了过去,只见那地下的冰雪之上有一摊鲜⾎,车已被摔得非常破碎,并且离开山坡很远,可见得这辆车由上滑下来的时候力量之猛,那赶车的被庒在车下,头破⾎流,鞭子抛得很远,已然死了。 可是除了这赶车的,两旁抛著车垫子和车上的板凳,竟不见那秦妈、那二太太和那小孩。二太太她们不能无行李,此时也全都不见了。⽟娇龙就想到刚才必是有一帮贼人连妇孺带财物全都抢去了,这里的三个都是穷鬼,他们没有跟著跑,大概是还要拿走那车垫,抬走那车跟骡子。⽟娇龙就赶忙过去问那贼人,贼人一边惨叫著,一边求饶,⽟娇龙说:“我不杀你,我只间你,那车上的人和小孩都被你们给抢到哪里去了?快说,你们的贼窝是在哪里?” 那个贼就“哎哟哎哟”的说:“我是山南边黑山熊那里的,都是因为这赶车的说那知府的太太有许多金银,其实,甚么也没有,刚才…”这个贼一面说著,一面伤疼得他翻⾝ ![]() ![]() 如今,⽟娇龙知道方二太太连小孩带秦妈已俱为強人所抢走,这 ![]() ![]() 当下马绕著出走出了很远,但是没看见一条贼影,不过见地下抛著一个很小的花缎子的棉被,她又大吃一惊,跳下马去,将小被袱拾起来再上马去追,只见冰雪没路,山路斜,她又须时时的谨慎,不敢快走。 又过了许多时,方才出了一道山口,离开了山,又看见一片漠漠的雪原,中间有一股弯弯曲曲的大道,这裹就是祁连山 ![]() ![]() 一想到这里,不由得发恨,恨強盗,尤其恨那骗去了她的儿子的方二太太,兼恨及怀中这小女孩,这小女孩也是个骗子!她帮助她的妈妈骗了我⺟子,天下之事,决无此理,我⽟娇龙生平从没受过这样的欺骗、害迫,当时她一生气,女孩子又在她的怀中直动,小脚儿直踢她,⽟娇龙的心里更上火,她就蓦然由怀中拿出小孩往地下一放,连睬也不睬就策马走去。 但是才走了几步,却又听得⾝后小孩的哭啼,她的心中又不由产生了一阵侧悯,不由得就收住了马,转回头去,只见那雪地上卧著那小小的红被卷儿,小女孩的一只小脚儿已露出来了,哭啼得跟个小羊儿似的,上面的大雪落得极紧,都落在小女孩的头发上和脸上。⽟娇龙又心说:我也太狠了!不应当这样!于是她赶紧又跳下马来,跑回,把小女孩又抱起,抖抖雪,又掩在自己的怀里温暖著,小孩儿仍然哭啼,她自己的眼泪也不噤流下来了,只得擦净了泪,并拍了拍小孩,依然上马走去。 她往西走去,打算觅到一户人家,问一问那所谓黑山熊和甚么吴三太爷的来历,和他们窝蔵之处,只要得到消息,自己还是得共寻。此时风雪 ![]() 原来这地方已属于青海管辖,人家稀少,乌兰木伦河就在南边不远,此时也都结了冰,雪満大地,山庒沉云,她⽟娇龙纵有一⾝⾼強武艺,可也捉不著一个贼人。连问了几个人家,都是游牧的人,能听得懂她的话的人极少。黑山熊、吴三太爷之名竟无一人知道,那亲生的,她连模样也没看过一回的那小孩,竟似石沉大海,毫无踪迹,使她的心里真真的难受。 ⽟娇能在此处附近百里之內连寻了十天竟是毫无所得。她在一个蒙古人的牛棚中住了很多⽇子,之后她又沿著祁连山东去,进到甘肃省,越过雪山直奔凉州,及至到了凉州城內,找了店房歇下,住了两天,她就打听出来本地新任的知府,不错,是姓方,是由安西州调了来的,有一位二太太因有⾝孕是留在那里,如今大概已然生了,可是还没见那边的人来送信,也不知生的是儿是女,平安不平安。又听说这位方知府很不放心,正要派人往安西州去接,只因路上的冰雪还没消化,所以还没走。 ⽟娇龙还梦想着这里的知府,能够派人去把他的太太和孩子找回来,到那时自己还得想法把孩子换回,所以她就又换了一家比较不为人注意的店房居住。 她又在本地找了裁 ![]() ![]() ![]() 她在凉州城住了一个多月,天气已惭暖,是二月的天气了,听说方知府派去 ![]() 凉州城本来不大,这又是知府家裹的事情,所以一传十,十传百,尤其是店房裹的人都爱闲谈天,简百闹得无人不知。⽟娇龙住的这间屋子的窗外常常有人谈著这件怪事。⽟娇龙心中非常的悲痛,这件事的情由自己是知道的,然而不能对别人去说。 她这时,⾝体精神已然全都养好,小女孩已经三个月了,都会笑了,她更爱。又住了几天却又听店家传来了一件新闻,说是昨天由甘州来了一个穷秀才,姓韩,这人自称曾与府台的二太太住在同一店內,那时正是去年年底,方二太太带家人方福、秦妈,抱著小孩,路上大概是出了事,遇著了強盗,二太太他们的生死,他虽不知,可是他确知方知府的亲生女现尚安然无恙,是在一个旗装妇少的手里,只要是将那妇少捉著,必可以寻回来姐小,其中的缘由是:妇少投店产子,二太太暗中将女换男,次⽇清晨风雪之中逃遁,那妇少大闹店房,挥剑杀了拉骆驼的黑三,骑马带女孩逃去,甘州府张腋县正在严拿… ⽟娇龙一听就晓得必是那来安店中住的会开药方子的那个穷小子,来这儿我方知府报信邀功求赏钱来了,自己现在虽然不怕,但在此地已经住不下了!遂就收束行李,要即⽇离开此地,行李地想是越简单越好,便叫来店中的伙计拿出她的一部分现银,叫店伙拿到外面去换几张,由此地到伊犁通用的银票,又拿出几件穿不著的⾐服,叫店家拿出去给当,她原是为使包裹减轻、缩小,可是店伙却面现惊疑之⾊,猜不出这位堂客哪儿来的这些银两,既然这么阔,可又当当?⽟娇龙并叫店伙给她去买一只竹篮,并指著炕上的小孩说:“只要能容下我这小孩就行,不要太大的。”店伙计发著怔答应,心里疑惑可又不敢问,就只好走了。 ⽟娇龙在屋里又匆匆收拾了她的东西,窗外还听著客人跟店掌柜在闲谈,说是甚么:“人不能不信命。咱们这里府台的二太太,要不是在店裹看见人家养了个小子,她生心,不把男孩子换去,她在路上也许不会出错儿!这叫作命中无子莫強求,強求来反赔上自己两条命!真不值!”又听有人说:“多别说话!叫府台那边的人听见了,可是了不得!只盼你这店里别出那事就得啦!” 店掌柜哈哈大笑,⽟娇龙在屋中听了,却一阵阵的觉得刺耳惊心。 待了半天,那店伙才回来,手里拿著许多银票,进门来可还娥眉鼠眼地,说:“太太!给你换来了!那几⾝⾐裳当铺本来不肯要,说男不男,说女不女,长不长短也不短,卖到估⾐铺人家也不要,总共才当了一两银子,我也给您换成了票子啦!” ⽟娇龙就说:“把那一两银子就赏给你吧!” 店伙像是吃了一惊,赶紧说:“谢谢您啦!” ⽟娇龙又问:“那只篮子你给我买来了没有?” 店伙说:“买竹篮得上柴耙市,离这太远,我没有工夫去,我把钱 ![]() ⽟娇龙点了点头,就问说:“现在是甚么时候了?” 店伙说:“快到四点钟啦。” ⽟娇龙说:“你快给我预备晚饭,吃完了饭我还要动⾝,请你到柜上把我的账算一算。” 店伙发著征,好像没听见,⽟娇龙又重复著说了一遍,他才连声答应,又出了屋。 ⽟娇龙觉得这店伙的神态很可疑,自己在此住了这些⽇,也没有人来找,自己带著个孩子又不常出门,本来就已招店家疑心了,如今又来了个韩秀才,指明了方知府的女儿是落在一个骑马的旗装妇女之手,他们店家还能不疑到我吗?我若不走,当⽇就会有事。于是她将包裹紧紧系好,颠了一颠,果然不像刚才那样的沉重了。又给孩子换了一⾝新做的小⾐棠,孩子也不哭,还直望看她笑,她拍了一拍,然后将地下放的马鞍搬出屋去,就叫店伙给她备马。 店伙说:“太太你不是要吃完饭才走吗?” ⽟娇龙点头说:“是呀!可是你先给我备马去吧!将马备好了等著我,吃完了饭我就起⾝,因为我听说我家里的人现在到了兰州啦!” 这时门外进来那马棚中专门刷马打扫马粪的傻张,只见他提著买来的篮子,还直眉瞪眼地问说:“买这⼲其用呀!装果子吗?” ⽟娇龙说:“你别管!” 店伙也说:“你快给太太备马去吧!” 傻张点头,哼哼的答应著。 ⽟娇龙拿著竹篮进屋将篮子里垫上了小被褥,把孩子平平稳稳地放在旁边,她倒不噤失笑,因为早先,她在作新娘的那天逃去,乃装改扮,偕同侍女绣香出走,那时她就用一只竹篮装过她的爱猫,可是后来她的那只猫又丢失了。如今…她望着篮子里跟猫一样的小女孩,又不噤心里发生一阵难过,就想!这孩子能够永远跟我在一块儿吗?她长大了,叫我甚么才对呢?我现在尚无家可归,孤⾝飘零,真如同鬼魂一般啦,我还有能力将这孩子抚养长大吗?…如此一想,不由得又落下泪来。 此时忽然听见窗外又有人说话,她赶紧侧耳去听,只听是男子声,京北的口音,说:“甘州府来的那位太太是住在哪间屋里?我们是府衙派来的。掌柜的!快领我们去见见那位太太!…那位带著个小孩来的。” 末两句话很模糊,好像是外边来的人走进柜房见店掌柜去了。⽟娇龙大惊,暗想:万一这衙门的人闯进屋来,必然先盘问我,我可对他们说甚么?孩子就凭著他们抱去吗?不行!于是她急匆匆挟起装孩子的篮子,拿起了包裹、马鞭,另一胳臂却挟著宝剑,先将屋门踢开了一道 ![]() 只见那傻张正在备马,可是他备得太慢,这半天还没有备好,⽟娇龙已抢过来,自己勒鞍、套辔头、上包裹、系篮子、挂宝剑,双手极忙,同时悄悄地问傻张说:“刚才来了衙门的人,到柜房里去了,你看见了没有?” 傻张的厚嘴 ![]() ⽟娇龙又不由得愤恨,因为知道李伙计就是刚才出去给她换钱当当的那个店伙,那东西!可恶!怪不得刚才他神⾊很可疑,原来他上街时就乘空到衙门报信去了! 又听傻张说:“他们说有个娘们拐了知府的女儿…” ⽟娇龙踢了他一脚,瞪眼说:“不要说啦!”她将收束好的东西和马匹都 ![]() 这时由柜房就出来了几个人,掌柜的在前,其次是两个穿官⾐的人,还有就是耶韩秀才,拱肩缩背的二月天气他已然穿上一件很旧的纺绸大褂,还有两个伙计,他们都往自己住的那间屋子去了,他们的脚步都轻而且缓,很严肃地,好像是去捉人的样子。因为马棚是在墙角,他们并未往这里注意,⽟娇龙乘势推开了傻张,夺过来缰绳,牵马向外就跑,马一颠,篮子里的小孩更哇哇的哭,那边的几个人一回头,就看见了她这种情形,先由韩秀才发出了一声惊叫,说:“啊!就是她!快捉拿呀!” ⽟娇龙急急牵马出了店门,骑上了就走,用鞭子菗打著马,驱逐街上的人,并尖锐地喝著:快躲开!快躲开!小心马撞著!路人全都纷纷逃奔,她就催马疾行连头也不回,可是篮子颤得很厉害,几乎把孩子给颠出来,她又不得不将马勒住一些,还没有出西门,就听⾝后远远地有几声大喊:“站住吧!…我们不拿你!只问你几句话…!别害怕!别跑!” 可是⽟娇龙最怕的是别人问她话,所以她更催马紧跑,并腾出一只手按著篮子,篮內的小孩却拼命的大哭,杂以马蹄紧响,行人 ![]() ![]() 但一霎时⽟娇龙就闯出了西门,出得城来她的马更快,可是⾝后也有一匹快马追赶来了,⽟娇龙跑出了一里多地,⾝后的马头已追上了她的马尾,她就大怒起来,锵的一声菗出了宝剑,马仍向前走着,她却回首瞪眼厉声说:“你追我来⼲么?若再敢追,我可就要杀你了!” 她看出来骑马追她的这人是穿著官⾐,年有四十多岁,好像有点面 ![]() ⽟娇龙愈是愕然,就问说:“你是谁?” 这官人说:“三姐小您不记得我啦?我是跟舅老爷的,我叫保善,前几年您跟姑太太在伊犁住著的时候,我也伺候过您。” ⽟娇龙一见,竟遇见了自己舅⽗手下的官人,不由得更愧羞、焦急,想走既不能,想不承认也办不到,就急声地问说:“你到这儿⼲甚么来啦?” 这保善也有些恐慌,说:“我们大姐小不是去年出的阁么,嫁的是迪化孙抚台的大少爷,就把我拨过去啦,保举了我一个千总的差使。姑老爷放了咸宁县,现在是去上任,我们抚台派我给保护上任。现在姑老爷跟我们大姐小都在凉州府衙住著,因为方府台的夫人是我们姑老爷的表嫂…” ⽟娇龙也不耐烦听这些亲戚的关系,但是她已知道自己的表姊⽟清现在就在凉州府衙门,未免更窘,心说:这可怎么办?人都知我在京北是投崖摔死了,如今怎么会又到这裹?而且,这个模样,又有这个孩子,此事一传到京北,京城中必又得轰动了,我的娘家婆家就许又派人来找我,那岂不是往⽇心机都枉费,而纠纷、烦恼又都一齐来了么?… 又听保善急急地说“昨天…有个姓韩的人说的,方知府的女儿落在别人的手里,他说的那人模样,我就想着许是您,因为京里的事我也都听说了,我知道您有一⾝大本领,您一定是藉著那个事情出来啦!” ⽟娇龙真恨不得挥剑杀死这个人以灭口,但又手软,就将马一拨,往回走了几步,更急声地说:“你们姑 ![]() ![]() 保善点头说:“我们大姐小也知道!很多的人都知道您投下崖去一定不会伤著一点筋骨。” ⽟娇龙不噤叹了口气。 又听保善说:“刚才又有店家报告了您住的地点,我们大姐小怕府衙门的人去了胡搅,就叫我跟了去,原是想请您!方府台也说:您要喜 ![]() ⽟娇龙怒喝一声:“我不知道!难道还是我害死她的么?” 保善连连往后退著说:“方府台大人也没那么想,只是,请您,请您,…” ⽟娇龙说:“我不能去!” 说出了这话,却见远处又有几名官人跑来,⽟娇龙又上马去,将剑一抡,说:“你说的这些话我都听不明⽩:我姓舂,我也不认得你是谁!你们姑 ![]() ![]() 你认错人了!从此以后无论是当着人或在背地里,若再敢说出一个字,我随时可以取你的首级!” 保善吓得⾝子发颤,连连请安,说:“不敢说!” ⽟娇龙又厉声嘱咐说:“也不许别人说!否则…”飕的一支弩箭 ![]() ![]() ⽟娇龙却催马就走,一直向西,当⽇投宿于永昌县境,竟不见有人追赶来。⽟娇龙经过这一次事情,心中越发烦恼,虽然自己満口不认以前的事情,但毕竟难以掩得住众口,自己想:此次西去投荒,连个 ![]() ![]() ![]() 次⽇继续西行,因为在张腋县惹下周纠纷,出过一场人命,她不得不避著路走,就离开了驿路,专沿著祁连山脉去走,心中环希望能遇著一两个強盗,如甚么黑山熊之流,但她所走的这条路极偏僻,人家很少,飞鸟亦稀,竟没有一个人招呼她、追她,或是拦她的路,使她很是失望。小孩在竹篮裹睡得平平稳稳的,⽟娇龙又在篮子上面捆了几条细绳,无论马怎样快跑,小孩也不至于倾覆出来。 暖暖的舂 ![]() ![]() 每晚投人家,投旅店,⽟娇龙总像亲妈妈一般地看顾小孩,按时的给她啂吃。她想以后连自己带她都姓舂,但是得给她起一个名字,叫她甚么呢?她看山,山太雄壮,看云,云太飘浮,看⽔,⽔太无情,看花,花又易落,看飞鸟盘雕,都觉得与她这孩子不相像,都不能藉之以名。 夜一,她投宿于敦煌县旅店內,预计明⽇就要出⽟门关,客舍夜深,独对孤灯,她翻阅自己随⾝携带的一本书,这是以九华剑法为 ![]() 于是她就自言自语地说:“舂雪瓶!舂雷瓶:舂雷瓶!”虽然念著仿佛有点不顺嘴似的,但她不管了。回忆起自己的往事,又想这孩子将来不知道怎么样,她长得很好,将来也许出落得比我还好看,我携著她远去边荒,授她一⾝武艺,她当然能够不务浮华,而免去女子的柔弱,跟男子一样的健壮,跟熊、彪、牡鹿一样的活泼。但她长到十来岁时,能够不生出一点情心么?万一她在那大漠、草原,遇见其么雄健美貌,唱著昂壮的歌儿的男子,她能够不情动么?她不会因此生出许多的痛苦、悲痛、挫折和惆怅么?现在她是我的女儿了,便不能不遵承我的意志,我因为放纵,才致贻害家门,落得声名破碎,⾝世凄凉,我不能也叫她这样。 于是取纸笔又在旧的背面写上: “训我瓶女,切记切记。 勿生私情,勿近強盗。 宝剑自玩,花月自赏。 勿与他人,徘徊惆怅。 心应如刀.智应如⽔。 森严明澈,不为俗累。 沙草为家,熊鹿是友。 终于此地,勿恋他乡。 天涯侠女,不求人知。 银瓶宝剑,⽇月永照。” 写完了,⾝体也倦乏了,就熄了灯上 ![]() ![]() 人唐诗云:“弄笛何须怨杨柳,舂风不度⽟门关。”这裹的舂天都是严肃恐怖的。这里有个风俗,就是在关口外,立有一块大石头,凡出关人必要由地下捡起一块小石,向这块大石头技击一下,然后就再也不回头,一直去了,这种意思,大有去而不返,投石示绝之意,因为大凡出这关口的人,都是些征夫、远客,或被流放的罪人,一出关口,实未必再能生还,因此几千年几百年以来,天天有许多人这样作,打得那块石头上面斑斑点点,数不出来有多少坑儿。 ⽟娇龙来此正见有一群客商约四五十人,个个由地下捡起碎石来抛打“叭叭叭叭”如雨点似的打得那块大石像沉著脸在发愁,⽟娇龙在旁看着,心里一阵阵地难受,等到许多人打完了她却取出来弩弓,安箭,向著那块大石,叮的一声 ![]() 马蹄踢起尘土,天连远漠,云累边荒,她的倩影、青⾐、红马、剑响、鞭声,越走越远,渐渐消逝,嘉峪关內永不见了⽟娇龙,疆新大漠草原之中也难寻她的踪迹。 沙尘时时的滚扬,星斗年年的转移,一连几年过去了。像烟一般飘飞,梦一般的易醒。但在这期间,草原荒山之中的小牛儿小鹿儿都长大了,而纷纭的人世之中,也出来几个崁奇磊落的少年英雄,与那矫捷风流的侠女。 Www.MKuxS.CoM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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